【盾冬】梦醒(原作向/一发完)

梗概:七十年前史蒂夫选择用遗忘来逃避巴基死亡的事实。但他不知道,这几十年间每当冬兵休眠,属于巴恩斯中士的灵魂便会醒来,陪伴着他。

时间线在队1队长醒来到队2巴基回头之间,剧情魔改。微虐。

正文:

1、

又是这个梦境。

又是这个深灰色的,堆叠着厚重寒雾的天空。日光凉薄,山谷中的积雪反射环境光,将一切笼罩在介于铁灰与深蓝之中。史蒂夫趴在外翻的火车铁壁上,仅靠紧握横杆使自己不掉下去。

身下是不知深浅的悬崖,如巨兽张开大口。寒风充当獠牙,卷携冰雪而起,摇晃他的身躯,雪片如利刃刺穿他的衣物,刮在裸露的皮肤上,将寒意渗进骨髓深处。冷,寒冷将每一滴血液冻住,身体几近麻木,但他还是紧紧抓住手中的铁杆,任凭指关节僵硬成石,铁锈的味道混合血腥味钻进鼻腔。

火车行驶的声音轰鸣,如深海巨怪的咆哮,在肆虐的风雪中既遥远又接近。

史蒂夫几乎有点想笑了。这个梦出现过太多次,像循环播放的电影,他能够清晰地背出接下来的剧情,记得每一个细节、片段。再好的电影看那么多遍也该厌倦了,但不知为何,他两边嘴角勾了勾,怎么也扯不出一个弧度。

再一次,再一次,维系他生命的铁杆脱离了火车。失重感来袭,他绝望地伸出手,却只握住肆虐的风雪,那风狂啸,几乎将他掌心刮裂。

他没抓住那只手。

不,不,你要抓住那只手,抓住它,重来一次,跳下去,不顾一切地抓住他!抓住他!

他听到有人喊了一个名字,然后是急促又漫长的“No!”是他在喊,那声音由心发出,声震如雷,几乎要让他全身的血液停滞。不知何时眼前场景变换,他复又趴在火车车壁上,轰鸣退去,只见山谷苍茫,唯有风雪与他为伴。

似乎有一抹深蓝消逝在谷底翻滚的白雾中,但火车快速转动它的轮子驶进隧道,眼前一黑,一白,再不见任何痕迹。

2、

史蒂夫睁开眼,条件反射地弹跳起来。床垫受了压迫发出“吱呀”的声音,他一愣,才又一次意识到他正在神盾局分配的公寓里,身下是安全的床,而非什么塌陷的,毫无支撑力的羽毛堆,而刚刚……也只是又一个梦而已。

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活动僵硬的肌肉,似乎是做了个笑的动作,恍惚中能听到什么声音说:“这样笑太傻啦,会把姑娘吓坏的,学学我,看……”

那声音无论从音色,或是语调,都那么的快活与亲切,背景好像有酒杯碰撞和人群笑闹的声音,还有远处传来的歌声,是妩媚又慵懒的女声,唱着婉转悠长的调子,直转悠到人心里去。而那声音跟着一起哼起来,尾音卷翘,带点懒洋洋的醉意,竟比歌声更勾人。

他凝神去听,但忽然间,热闹逝去,屋内又只剩时钟在黑暗中尽它的责。

滴……答……滴……答……

此时方凌晨四点,万籁俱寂,厚重的窗帘挡住了星光。黑暗中,老式的挂钟摆着尾,一声一声,格外清晰。

他抬起手,随意抹掉眼角干涸的泪痕。

从恢复意识开始,他每晚都会做同一个梦。刚开始他反应很大,会翻滚下床,会追着人质问,会在睡梦中伸手抓住手边的东西——当时他尚在留院观察中,数次将床边的护栏握扁。

他甚至会流泪,也不知从梦中的哪个段落开始,醒来时泪水早已失了温度,冰凉得宛如来自梦中的山谷。或许这不是泪,而是风雪太过尖锐以致于刺透梦境入侵现实。他第一次摸到脸上的痕迹时,毫无任何流泪的心情,只是错愕,并想这样太娘了,可千万别被他看见。

可他是谁?

神盾局派来的专家给出战后创伤的答案,“他”只是他在受到重大创伤后产生的自我保护机制,一个幻觉,用于帮助他抚平战时的创伤,和适应时代的巨变。

史蒂夫从未相信这个论调,他的心理创伤并不大到需要制造一个幻觉来保护——无论是坠机牺牲,或是猝不及防进入新时代,都不会在老兵心中产生过多涟漪。并且这个幻觉过于丰满了,一举一动,一声一息,甚至背景的杂音都格外细腻,仿佛他真的经历过,用全部的身心感受过。

但翻阅了无数从前留下的资料,文字的,影像的,他成长时期的,或卖国债时期、咆哮突击队时期的,都没有任何“他”的影子。一个幻觉,似乎是完美的解释。

几天后观察期结束,他搬入现在的公寓,并开始适应现代社会——互联网,智能手机,巨屏广告,等等。他学得很快,却适应得很慢。如一个老年人积极地,却总是不够惬意地使用现代工具。

现代的日光灯和霓虹灯亮得他头晕,不如从前昏黄温暖的灯光。键盘敲击的声音犹如通讯员在战场上发送电报,当然这对他也无甚分别——他的键盘几乎只用来敲打战报,发送邮件。从前他便偏爱书信,认为那些经由手腕与指骨转动挥洒出来的线条要比机械印刷的有感情得多。但七十年过去,他已无能互通书信的人。

事实上,除了工作,他亦无能发邮件的人。

华盛顿热闹的人气与星光一起被挡在厚重的窗帘外,他起身打开窗帘,黯淡的星光泄进来,铺了满屋,也将史蒂夫的五官铺上一层朦胧的白光。他微皱着眉,眼睛随意看着远处的天幕,那儿已有一层白,是冰在阳光下冒出森然寒气的那种白。本应璀璨的金发此时半明半暗,依旧保持睡前的形状,而新长出来的胡渣挂在下巴上,破坏了原有的整洁光滑。但并不显得颓废,毕竟这个男人的表情太严肃,无论何时他都站得笔直。

只是格外寂寥。这些星光,来自不知多少万光年外的宇宙,狡猾地将亘古的寂静留在这里。他被映得苍白,像再次被冰封在格陵兰的雪原之下,一冻便是七十年漫长孤寂的岁月。

但是史蒂夫不知道,不知道他其实很孤独。无论是空无一人的房屋,或是无人分享的喜忧,在七十多年前的布鲁克林,他早已习惯了。

习惯了父母双亡后的独居,习惯了因瘦弱而招致的嘲笑与歧视,习惯了在街巷的隐蔽处挨打,打到无力撑起手臂,最后迎接对方的踩踏或唾骂。

因此他也习惯了在二十一世纪当一个正直的,高尚的,无坚不摧的美国队长。人们依赖他,信任他,却从不曾真正了解他,关心他。若有人跟踪报道他一天的行踪,必定会惊讶于队长私生活的单调。他闲时在屋内静坐或绘画,可以连续一天不发一言,甚至因为血清的关系,还能不吃不喝。

史蒂夫就那样坐在窗边。光透过屋外的阔叶树和窗棂透进来,角度渐渐倾斜,射在他身上,拉出破碎的人影。

他不知道这些是很值得难过的事,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

他像看电影一样隔着幕布看自己的人生,宛如观赏别人的故事,无法切实地沉浸其中。可灵魂遗忘了,身体却还记得,偏要替他大哭一场。但随着时间流逝,眼泪也逐渐稀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逐渐麻木僵化,风干如枯骨。

只是,他端详自己的手,左手,没能抓住“他”的手。偶尔他会觉得事实不是这样的,记忆不是这样的。他的过去,那些最凄苦潦倒的时刻,本该有一个“他”,像一团热烈温暖的火种融化他尘封于冰下的世界,在拯救,在陪伴。

像现在,“他”又说话了,语气有那种关切的责备:“别站这吹风,你又要咳嗽了……”

……其实他根本没有吹风,也绝不会咳嗽。疾病是注射血清之前的事,即使是最亲密的咆哮突击队队员也不会了解史蒂夫·罗杰斯曾经的各种小症状。从过去到现在,从来只有“他”知晓,只有“他”关心。

寂静中,史蒂夫默默开口,声音低沉,是在询问,又是在自言自语。他知道这问题不会有答案。只是感情积压久了,再沉默的人也忍不住要宣泄。

他宣泄也泄得沉默,仅三个字:“你是谁?”

话出口的瞬间,突然有股酸意从鼻头呛到眼眶,热辣到几乎流泪。他的心总算涌动起波涛,急促地质问——你是谁?我没能抓住的人,风雪中消逝的人,欠了我所有拥抱与爱的人,你是谁?

……

“是我。”空气中响起另一个声音,声音的主人穿着军装,帽子歪歪戴着,面容掩藏在帽檐的阴影下,只可见俊俏的轮廓。他半个身体隐藏在星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仿佛在这里待了很久。

“是我……”他又重复一遍,音色低哑,缓缓游荡在空气中,如夜的叹息。

但史蒂夫听不到。他的汹涌并未维持多久,很快又归于如夜的死寂。

毕竟心死之人,本也无过多悲伤。

3、

巴基·巴恩斯在这里站很久了,准确地说,是飘很久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史蒂夫身边的,只是心心念念,心心念念,便到了。

几十年前就飘到了,在那个雪原上,一个幽灵守候他冰封的爱人,像鸟儿守住它的巢。

他们一定跟冰雪有什么不解之缘,巴基想,不然怎么解释他们无论是沉眠之地,或是命运的轨迹,都冷得渗人。

他守候他,日日夜夜。几十年间只离开了几次,那是冬兵被启动了,身体召他回去,不可抗地。但一旦任务结束,属于巴恩斯中士的灵魂便会醒来,随着由思念牵引的那条线,到达他的史蒂薇身边。

那个不让人放心的布鲁克林小个子啊,哪怕打了血清,一没他看着,还是会到处惹祸。曾经招惹恶霸,现在长本事了,招惹坚冰。

守候的时间是无聊的,巴基会在冰层里穿梭解闷,看风霜摧残灰暗的雪地,迷茫得看不到边界。偶尔天气晴朗,太阳被茫茫雪雾隔开,呈现柔软的鹅蛋黄色,空气也染上淡黄。

这时他会跟史蒂夫说,快醒来,看这日头和我们八岁平安夜那天多像,当时你咳得站不稳,还硬要起床唱诗。或者说,如果还能在布鲁克林桥上看落日多好,拎上几瓶威士忌,再叫上杜根他们,哦,他们可能已经死了。或者其它。

北风呼啸地回应他。

多数时候他都在发呆。关于冬兵的记忆很少,但受到的折磨却牢牢刻印在灵魂上——他的“身体”出现了细碎的裂痕,隐隐作痛,发呆的时间相应地更长。

时间如冰原下的暗河缓缓淌过,悄无声息。巴基耐心地等待,等到俄罗斯人发现史蒂夫,将他从冰层下挖出。等到他睁开眼,细密的睫毛分开,露出蓝如深海的眼睛。

再等到发现史蒂夫每晚的噩梦——他的手突然抓向虚空,泪水不住地从两边眼角溢出,嘴巴张开,从喉咙深处发出类似远古时野兽的嘶吼。

当时史蒂夫醒来后不及发现泪水,便惊恐地问身边的人说,火车上掉落的人是谁?而医生们,包括后来的神盾局专家们面面相觑。

他又描述了更多的细节,这些信息不知从哪儿冒出,未经过大脑脱口而出:1944年2月7日,一次追踪佐拉的任务上……

哦,原来说的是我。巴基恍然大悟。

史蒂夫继续描述,讲到佐拉派出来的机器人时,突然住了口,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掐住喉咙,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之后就是我掉火车啦,所以你才想不起来。巴基想通后在一旁解释,可惜无人为此喝彩。

他遗忘了他。

于是那双蓝眼睛里从此笼罩着化不开的忧愁。

你是什么时候忘了我的呢,那七十年里,还是我从火车掉下去后?

巴基轻柔地抚上史蒂夫的额头,眉骨,然后是那双眼睛。他并不能真正触碰到,只能计算他们的距离,一点点缓缓靠近,在无限接近于零的时候停下,假装在抚摸他的爱人。

他曾多次设想过史蒂夫对他的死亡的反应。也许是在他的衣冠冢前喝上三天三夜,最后醉成泥被别人拖走。也许是怒发冲冠,扛上盾没日没夜追踪九头蛇复仇。也许是在最初的悲伤过去后留下他的一件遗物,于每年圣诞节拿出来缅怀一番。这些对于挚友来说很足够了。他会偷偷庆幸,庆幸他没来得及将爱意表达出来,这样史蒂夫缅怀他的时候,至少不会尴尬。

但没想到是遗忘。

该有多绝望,才会让一个超级士兵篡改自己的记忆,让有着四倍意志力的美国队长仓惶逃避?

可既是遗忘,为何偏要在梦中留下最深的那道伤疤,于每个午夜重剐一刀,让它维持新鲜,流出汩汩的血液?

每当史蒂夫流泪,巴基都会用最虔诚柔软的心情“亲吻”他湿润的眼角,任泪水穿透他的身体,留下苦涩的凉意。

这毫无功用。但这是他所能做的所有。

触碰的渴望在胸腔中翻涌,剧烈至疼痛,如毒蛇用獠牙狠狠啃噬他的心脏。灵魂暴涨,他既流不了泪,也流不了血,情绪无从发泄,只能任凭它们挤压残破的躯壳,撕扯绽开的裂痕。

命运悬于上方,笑看他徒劳的挣扎。

该死的,他所能做的所有。

4、

时间为2014年4月4日,天光熹微。史蒂夫·罗杰斯绕着华盛顿潮汐湖晨跑,不时超过另一个晨跑者,并饶有兴致地留下一句:“On your life.”

他的幽灵驻足于潮汐湖的水面,看夜色褪去,淡淡的橘粉色从天际线蔓延出来,接壤另一侧灰蓝的天空。湖水反射天幕,他立于水面,便也染上一点粉,幽白的脸似有了血色。

天色逐渐明亮,幽灵看着他的队长向林肯纪念堂方向跑远,没跟上。他对着华盛顿纪念碑后的那缕云发呆,有点可惜于今年樱花的过早凋谢。

半个月前正是樱花开得最盛的时候,粉与白汇聚成暖煦的新雪,人行于其中,如梦似幻。他飘于树下的步行道上,阵阵微风轻柔拂过,花瓣窸窣而下,路过他的身体,挑动感受美好的神经。看来当鬼也不是全没好处,他自娱自乐地想,故意随着风吹的方向飘动,使这新雪能在他体内多停留一会儿。

如果雪当真是这个模样,那埋葬于粉白色的梦境中,也不失为一种浪漫。

他们早该被埋葬了。若是时间就此停留在七十年前,让他们各自沉眠于冰天雪地之中,也算一种不圆满的圆满。死亡作为相伴的方式,也算长长久久。若能成为幽灵,在虚空中会见最后一面,拥抱着消散,将彼此融为一体,那简直是要感激涕零了。

可惜命运甚至不给予他们死亡的权利,两个九旬老人拖着残破的心从冰雪中被一把拉到新世纪,继续演绎他们被安排好的悲剧。

此时一阵风刮来,水面泛起涟漪。幽灵开始焦躁不安,他恍惚听到什么齿轮转动的声音,沉默而不可撼动。在那之后,是他的身体——肉体呼唤的回声,从灵魂内部发出,回响于潮汐湖的水面,如某种倒计时。

湖上的身躯在那一瞬间惊恐到透明,好一会儿才恢复原状。

他急飘回爱人的身边,一时不小心,竟从对方身体中穿过去。那之后,他突然冷静下来,陷于命运不可控的悲哀之中。

他徘徊在他身后,默默念道:身体在呼唤我,史蒂夫,我的时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冬兵被启动,我不知道之后我会领到什么任务,手上又将沾染谁的鲜血。

长久的恐惧涌上心头,即使没有记忆,他也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有别的什么折磨,灵魂的裂痕因身体的呼唤在抽搐,恐惧于即将到来的未知。他不敢去想,只能抓住最后的时光,多看一眼这充满生机的世界,多看一眼无法触及的爱人。

史蒂夫,史蒂夫……

史蒂夫毫无所觉。

史蒂夫被娜塔莎接走,开始新一轮的任务。只有这种时候,才让他找回一些熟悉感。

巴基突然想到,与前几次不同,这回史蒂夫不在遥远的北极圈沉眠,而是在美国进行各种反恐怖组织活动。那是不是意味着,在某个任务中,他可能与冬兵相遇?

夜已深,在被敌方挟持的巨轮上,史蒂夫的身影在船舱中穿梭。星盾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曲线,他的身手流畅矫健,如荒野的猎豹。

巴基将目光放在星盾上。他亲眼见证过那张盾牌上沾染了多少九头蛇的血,或许在今后某个时候,它会遇上冬兵,对抗他,阻止他,甚至……杀了他。

……史蒂夫,若有可能,由你来结束我脏污的半生,那真是再好不过。星盾击碎我头颅的那一刻,我感受到的绝不会是痛苦,而是救赎。

可是,每当想到这个可能,我都会止不住地颤抖。事到临头,我竟然开始不舍,不舍得这罪孽深重的灵魂,不舍得你!

冬兵与你的相遇,也是我与你的相遇。我太自私了,我竟然在祈求上帝给你我一个机会,让你认出我,或许能够带走我。史蒂夫,我真的很想,很想用真正的身体再一次拥抱你,亲吻你,给我们七十年前那场隐秘的爱一个结果……我想得全身发痛。

……

任务结束已是凌晨,史蒂夫回到公寓。他开门,关门,放下星盾,换下潜行服,赤裸着观察伤口,伤口在血清的作用下已自愈,于是他洗浴,穿上睡衣,躺到床上,如他每回出任务回来一样。

往常巴基都会围绕在他身边钻来钻去,吹口哨,调侃。但今晚他先是停留在半空,目光与他们家——他称呼此处为家,家中的物什们,沙发、钟摆、留声机……甚至木质衣柜后的老鼠洞一一告别,最后停留在史蒂夫身上。

他飘到史蒂夫上方,双手抚上一头金发,以平行的姿势面对他的爱人。

分别的时刻来临了。

他不舍地细细描画史蒂夫的五官,从上至下。额头,眉骨,眼窝,细细的皱纹,浓密的睫毛安详地贴合皮肤,似乎未曾从七十年的沉眠中醒来。然后是高挺的鼻梁,嘴唇,唇下凹进去的可爱小窝,和微微上翘的下巴。

无论看多少遍,他的史蒂薇都是那么英俊帅气。

越到了这种时候,思绪越专注于最简单美好的事上。若说对人世有何留恋,这个人便是他全部的留恋。

身体渐渐透明。在最后一刻,他灰绿色的眼睛眷恋地看史蒂夫,吻上他的唇,心中默念:再见……

史蒂夫突然睁开眼。

有那么一瞬他们的视线对上了,巴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下一刻,就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5、

史蒂夫猛地坐起,慌张地四处搜索。黑暗在四倍视力下清晰如白昼,公寓摆设一如既往地简明单调,一杯一盏未曾变动。

他先将自己轰鸣的心跳声压下去,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躺回去,维持刚刚睡觉的动作,角度,只除了眼珠转动,像要把所有能看见的东西扫描一遍。

没有,什么都没有。

鼓噪的心却没有因此停止,反而寂静中更加清晰。他确信,就在刚刚,这个角度,有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影,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灰绿色的,氤氲一层水光。

史蒂夫缓缓抬手,停留在距离自己大概四公分的地方,那双眼出现的地方。

他问道:是你吗,“他”?

有什么东西在脑袋中狂奔,随时要爆发出来。那双眼睛突然以各种碎片化的形式出现,微笑的、骄傲的、恐惧的、可怜的……神经突突地跳动,像承受不住过多信息般炸裂发疼,但史蒂夫愿意多痛一点,只要那些画面再多一点。

这些疼痛像某种恩赐,随着甘霖而来,死寂的荒原饥渴地吸收所有的雨露,沙石被润泽,呈现湿润的黑色。

他翻身下床,找来纸笔,将脑袋中的碎片蓦绘下来。铅笔与素描纸的摩擦声沙沙作响,他画得极快,只怕自己漏掉任何一幕。一画便是一夜。

……

第二天一大早,史蒂夫出发去找佩吉。

他一到就干脆地翻开画册,画中的图案线条简洁甚至于潦草,只有基本的明暗关系,看得出画者的仓促,但线条勾勒间却极有神韵,认识的人,如佩吉,一眼便知道是谁,心中一下咯噔。

史蒂夫说:“抱歉,只是,如果世上还有谁可能知道他,那就是你了,对不对?”

但可惜,佩吉太老了,在她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再次痴呆错乱了起来。

……

此时,几个街区外,冬日战士全副武装地站在街道中央,等待即将到来的杀戮。

6、

1944年2月,詹姆斯•巴恩斯中士于任务中牺牲,其友美国队长史蒂夫•罗杰斯痛苦不堪,当时美军正在进行记忆干扰的研究,美国队长了解该信息后第一时间申请成为志愿者。军方多次驳回申请,但在美国队长的坚持,以及神盾局创始人之一佩吉女士的帮助下,最终妥协,并于同年进行尚未成熟的记忆干扰实验,实验结果初步检验成功,同时为配合实验效果,有关詹姆斯•巴恩斯中士的信息同步列为军方最高机密。

当夜,弗瑞遇刺,史蒂夫持盾追击。在屋顶天台上见到冬日战士一身黑衣,只有左臂反射银灰色的冷光,身形如鬼魅。

当夜,积雪的山谷与呼啸的火车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前一晚他见到的模糊人影,和那双美丽的,氤氲一层水光的灰绿眼睛。

他的唇感觉到了湿冷的触碰,像曾经被困于一个地下基地时喝过的,顺着钢管流下的水。他又听到无比熟悉的声线,只是这回声线用哽咽的语气说,再见……

不!史蒂夫高呼着从梦中醒来,冷汗冒了一身。不安感越来越浓,他环顾四周,又躺下,将前一晚做过的搜寻又做了一遍,这自然毫无结果。

娜塔莎的消息传来,他无暇多想,即刻投入行动。同时他隐约感觉到事情正在按照某种既定的轨迹前行,这是不是预示着什么?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九十多岁的老心脏吧。

隔日上午,史蒂夫一行人控制住九头蛇贾思博·西特韦尔驱车前往神盾局,在高速桥上,冬日战士毫无征兆地跳到车顶,铁手臂击碎车窗,将九头蛇爪牙拽出窗外。

那一瞬间车内的人都还未能完全反应过来,而冬日战士已以无所能及的气势快速攻击,九头蛇爪牙们也从各个方向袭击车辆。几秒钟之内他们被逼得放弃车辆,仅靠星盾与车门作为缓冲滑出十数米远。车辆原本的加速度极快,在三人重量加持下车门的铁皮与道路摩擦出一道醒目的白痕。

滑行停止,他们刚刚站稳,冬日战士一发榴弹已到。史蒂夫赶紧推开娜塔莎,举星盾防御,被巨大的冲击击打下桥。

这时,他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梦中山谷中的掉落。

可惜这个“山崖”只有几米高,他掉到高架桥下的一辆公交车上,仅昏迷一分半钟。

然而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现在也只有几分钟。一分半钟足够九头蛇爪牙们用掉数十发弹夹,足够娜塔莎逃下高架桥,并诱导冬兵诱下来,也足够她打破冬兵的眼罩,拆下他第一层保护套。

史蒂夫从昏迷中醒来,在山姆的帮助下搞定九头蛇的狙击手们,赶去援助娜塔莎。

他远远看到冬兵举枪正要狙击,飞速奔去,正面迎上对方的一拳——极重的一拳,来自冬兵那一看就充满威慑力的金属左臂,即使隔着星盾也能感受到巨大的冲击力。

这是史蒂夫和冬日战士的第二次交锋。与前次的匆匆一瞥不同,这次他们在光线充足的街道上对打了数十招,招招凶狠。冬兵的武器从冲锋枪到手枪到战刀,络绎不绝。彼时史蒂夫只觉得冬日战士露出来的眼睛极其眼熟,但对方迅猛的攻击密度使他无暇思考其它。

直到他找到机会将星盾卡进冬兵的机械臂中,方能喘口气。接着用星盾攻击对方的面部,转身捏住面罩,一个使劲将冬兵甩出去。

黑色面罩掉到地上,发出“啪”的声响。

鬼使神差般,他凝住心神看过去,竟对对方面具下的长相产生万分的好奇。刚刚的熟悉感在短时间内迅速升温,他快速回忆,却无法从记忆中任何一张脸上找到这样的眼睛。

他究竟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眼睛,灰绿色的眼睛……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的心跳逐渐加快,一动不敢动。

冬日战士顺着史蒂夫的力道前滚翻落地,背对着他站起身来,黑色与银灰色交织的背影充斥肃杀之气。

接着他缓缓回头。

灰绿的眼睛依旧冷峻,被垂下的栗色头发遮住了一点。面罩遮盖下的鼻梁高挺,方形的脸廓,有黑色的胡渣布在下巴上,却盖不住颊边鼓出来的软肉。他绷着脸,神情严肃,却不知这张脸天生柔软,将冬日战士的杀气减弱了好几分。

史蒂夫在那一瞬呆愣住,突然他的神经剧烈疼痛起来,耳中传来轰鸣,所有的血液急速汇聚到脑中,心像被重石砸过一般揪起。

无数记忆由这张脸开始延伸出发。他仿佛初次意识到世界不止黑白两色,而眼前的人,就是一切色彩的原点,世界以他为圆心,疯狂蔓延出绚丽奇异的颜色。他突然记起了一切,记起在布鲁克林小屋子里发烫额头上的手,记起欧洲战场的营中偷窥的那隐藏在昏黄灯光下的雕塑般的轮廓,记起他至死未能说出口的——至他死,也至他死——也未能说出口的,涨得胸腔发疼的爱意。

仿佛冰川撞击巨岩,由撞击处裂出无数缝隙转瞬碎裂于深海,记忆的那层幕布终于化为灰烬。天边闪过一道闪电,将灰暗的脑海刺成白昼,所有意识争先恐后回笼,用尽全力欢呼雀跃。

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

他终于记起了这个名字,记起了他。

他不敢置信地凝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震撼,狂喜,甚至心酸委屈,生疏的情绪从内心深处涌起,所有属于史蒂夫·罗杰斯的感情完全复活。这几个月过得如一场噩梦,或者说,从巴基从火车上掉下去那一刻起,便是噩梦。而直至此刻,他才真正从冰封的雪原下被挖出,才真正拥有炽热的心跳。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过去了一瞬。史蒂夫维持同样的姿势,心跳飞快,身体缺氧般急促喘息。巴基,巴基,巴基……他千百遍默念这个失而复得的名字。汹涌的情绪汇聚,形成一股巨大的海潮涌到喉头。而喉咙颤抖,哽咽而发不出声,如七十年未曾开口般干哑。

大概越是珍视的东西,越是小心翼翼。

他终于还是开口,跨过漫长的孤寂岁月,跨过无穷无尽的风霜冰雪,跨过命运生与死的玩笑,小心翼翼甚至于不敢置信地开口:

“Bucky……”

长梦终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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